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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飯桌上,我的問題困擾了爸爸的進食。
 
「呃……亞嵐,爸爸是導遊,世界上所有的人種我都看過了。」他終於說,「這個世界上有白人和黑人,當然還有最棒的我們黃種人。你看,我們想變黑可以去曬黑,想變白可以去美白,隨心所欲,你說我們棒不棒?這就是所謂的中庸之道。」
 
「爸爸!我是問──」我已經問了好多遍,可是爸爸就是不肯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總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世界上沒有灰色的人,他們也不會一整天什麼都不幹只盯著你看,每個人都需要上學工作。」爸爸終於給了我斬釘截鐵的回答,他忽然睜大眼睛看著媽媽。「孩子的媽,他是怎麼啦?」
 
「應該是在學校聽同學亂講的吧。」媽媽把空心菜炒牛肉端上了桌,然後摸摸我的頭,「不要再亂說話了喔!亞嵐已經是小學一年級不是幼稚園,長大了喔!」我只能圓睜著眼,希望媽媽能瞧見我的無辜。
 
那並不是我在學校聽同學亂講的,那是我每天在房間裡看到的。
 
上小學之後,我有了自己的房間,不再跟父母一起睡,我覺得好開心。不只有了自己的空間,還有了自己的時間,一年級每天都只讀半天。我總等不及想快點放學回家把我的房間佈置成讓我和機器人廝殺的戰場。
 
我將我的房間撒滿汽車、鋼彈和變形金剛,然後自己佔據了一個角落,我的角落顯得密集而勢眾,另一個角落則擺了落單的唯一一個反派敵人:芭比娃娃。那是我在美國讀書的表姊去年回國送我的禮物,她有點天然呆,一直說我的名字很像女生讓她誤會了。
 
我趴在地上和變形金剛交談:「讓我們殺過去吧!消滅她,她很大隻?你怎麼怎麼膽小,你是一台卡車變身的耶!而且你是鐵作的她是棉花……」風和日麗的午後,我的小房間充斥著我自己的聲音,一個人進行著不只一個人的遊戲。
 
當我訓斥著我的夥伴時,耳朵突然傳來一種介於耳鳴和打開電視機那種訊號聲之間的高頻音。抬起頭,在窗邊陽光灑不到的地方,也就是芭比娃娃盤據的角落,我看見了他。他的皮膚是灰色的,坐著雙手抱膝把頭埋著。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是個光頭。
 
「我爸爸說,世界上沒有你這種人,灰色的人。」我說,走了過去。「可是沒關係,我們來玩嘛!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好寂寞。」
 
她漸漸抬起頭,露出了眼睛,那雙眼睛有著美麗的睫毛,我想她是女生。
 
「我也好寂寞。」她說。這是她第一次回應我。
 
「是嗎?耶!那我們來玩吧!芭比娃娃就交給你囉。」我拿著芭比娃娃示意給她。
 
她看著芭比娃娃後憤怒地站了起來,這時我看見了她的喉嚨,上頭插著好多管子且不斷滴下血來,而她是全身赤裸的,身上佈滿疤痕。我全身顫抖。
 
「對不起,我不吵妳了。」我慢慢轉身,退後,希望這是一場夢。我想我該去寫家庭作業了。然而,她把芭比娃娃丟到了我面前,阻止了我的腳步。
 
「把我的頭髮還給我。」她說,我轉過頭去,她面無血色的臉正貼著我,「你把我的頭髮還給我啊!」
 
我開始大哭,暈了過去。
 
※※※※※
 
「兩位好,貧道法號三一居士,是來這醫院看戒菸門診的。但我路過這間病房時就直覺,貴公子有了麻煩。」
 
「居士你好!我兒子得了腦膜炎,已經兩個禮拜了,怎麼會這樣啊!」媽媽說。
 
當我有意識時,人已在醫院裡,不斷地打點滴。但我很虛弱,不要說說話,連眼睛都很難得睜開。腦海理仍是那張無法迴避駭人的臉孔和驚人的話語。我這時正躺在病床上,可以聽見父母和一位中年男子交談的聲音,父親對他不太友善。
 
「什麼三一居士?你看起來不像是修道之人,頭髮留那麼長。」
 
「是這樣的,我的職業是個推理小說家,我沒有出家只是帶髮修行,帶──髮──修行。」居士說,他講話滿冷的。
 
忽然我感到有一道溫暖的光在我眼前綻放,我知道是那位中年大叔。他的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在黑暗中我看到了「吉祥」兩個字,忽然便能睜開眼睛了。我看到了那位大叔,他有著一頭飄逸的長髮,和一雙漂亮的眼睛。
 
「我小時後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喔!亞嵐。」他說,他竟然已知道我的名字,他笑著對驚訝的爸媽說:「不用這樣,這就叫做神通。」
 
我的一切他娓娓道來:「亞嵐對你們說他看到了灰色的人……你們卻不相信他,還禁止他繼續問下去,只一昧地禁止他做什麼,卻不告訴他原因,這對小孩子來說是很傷心的。」
 
媽媽回答:「可是世界上哪有灰色的人?」
 
「沒錯,那不是人。」居士說。
 
「你不要亂說話!」爸爸說:「我們家相信的是科學,你沒聽過子不語──」
 
「《子不語》是一本很好看的短篇小說。」居士打斷了父親的話。「世界上有很多科學不能驗證的事,如果你只相信科學,那不也是一種迷信嗎?」居士拿出一疊文件給爸媽看。「這是我剛剛在這間醫院列印出來的檔案。」
 
爸爸邊看邊念:「韓孕梅……你拿一份這位小姐作化療的紀錄給我看幹嘛。」
 
「你看看這個病患的住址。」
 
媽媽尖叫:「是我們家!」
 
居士又問:「亞嵐昏迷是不是總喃喃唸著一句匪夷所思的話呢?」
 
「是的,他一直唸著『把我的頭髮還給我。』他又沒有禿頭!」
 
「阿彌陀佛!一切的謎題都解開了。」居士拳掌互擊。「亞嵐看見那個灰色的人,其實是我們佛家所說的地縛靈,也就是韓孕梅女士,她在三十六歲的時後罹患骨癌開始接受化療,便掉光了頭髮,你們看她生前美麗的照片,然而她死於三十九歲,卻她在三十七歲便停止接受治療,她害怕自己的美貌因化療改變而回家採用民俗療法。她的執念是非常深的,於是成了地縛靈。一直留在她生前的住所,直到你們住進去,亞嵐和她對上了眼。我如此符合邏輯的推理,不曉得兩位能接受嗎?」
 
「難怪那房子租金這麼便宜,還不用押金。」媽媽說。爸爸懇求著居士說:「居士,那我們亞嵐有救嗎?」
 
居士從爸爸手裡拿回那份檔案。笑著說:「亞嵐已經好了。」
 
「好了?」爸媽很詫異。「怎麼可能?」
 
居士盯著我的身旁。然後說:「那位女士剛剛就在那,她已經聽到了我們剛才所說的話,發現自己死了的事實,已經看破投入輪迴了。」
 
「居士,」我坐起身,已經大致恢復了精神。「你也看得到她?」
 
「我說過,我小時候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居士笑著,用眼神指示了我一個方位,那景象令我毛骨悚然:一群面無血色的人腳上都纏了鐵鍊,向窗外走去,那個光頭的女地縛靈也在其中。
 
「不要怕,亞嵐。了解死亡,你才能了解生命。有陰陽眼不全然是壞事,那位女士遇到你算是她的福分,而你也……」居士握著我的手,苦笑著:「至少你永遠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