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者的獨白+

　　枯坐在桌前，黃璜叼著菸，只是一直不點，手上拿著筆，卻一個字也不寫。編輯室裡的手下們也只能乾著急。直到有人打開了門，是厄本，手裡拿著幾張稿紙，上面沾滿了淚痕。是的，厄本手裡拿的是黃璜的情詩，當他告訴麗莎這一切只是一場惡戲後，麗莎把一切都歸還。

　　厄本舉起稿紙說：「人生的悲劇有兩種：一種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一種是你得到了。」
　　　　
　　「我輸了。」黃璜點燃了菸，坐到一旁去，告訴手下：「畢業專刊的編輯是一個賭注，你們走吧！一切都交給厄本主編。」
　　　　
　　厄本把門關上，對黃璜說：「你的詩是絕美的，但那只是一個general solution，要感動麗莎這麼完美的女孩，需要particular solution，黃璜，你並不愛她，麗莎看穿了。」
　　　　
　　黃璜開始嘰嘰地笑。「你呢？明明就是帶她去看鐘樓怪人，卻說劇本是你寫的，卻說台上的吉普賽女郎是你女朋友，你他媽變態，你有病！」
　　　　
　　「你不懂，他們看著我！契訶夫、雨果、王爾德，是他們要我說的，我沒有抄襲。」厄本凝視牆角，「我當然有病，就像你有戀母情結，可是想想戀母情結真是好東西，它讓你更能寫，我的精神分裂症，卻使我只能不停地引用，嘴裡說著別人的句子。」
　　　　
　　「你！？」黃璜感到震驚，他真的是三個月前那個人嗎？
　　
　　三個月前，黃璜坐在編輯室裡抽著菸，厄本忽然闖了進來，他開門的霎那帶進了陽光，逆著光的厄本全身像散發出火焰般照人，與在陰暗的編輯室裡，攤在電腦椅上的全身繚繞灰煙的黃璜，簡直就是天使與魔鬼的對比。
　　
　　「你是總編輯嗎？」厄本問。黃璜繼續抽煙，不想理會他的明知故問。厄本很友善地走向黃璜繼續說。「我覺得校刊的文章寫得不是不好，只是文章總充滿怨氣，攻擊校長、教育部長……這樣不會膩嗎？我建議，不如改放我寫的喜劇劇本，我覺得人世間應該多一點愛──」
　　
　　黃璜起身朝厄本的臉吐了一口煙。「你算老幾？你什麼東西？」
　　
　　「我叫厄本，我是哲學系的，也是戲劇社社長。」
　　
　　「沒聽過。」
　　
　　「重點是，我認識你，黃璜，」厄本說，「其實是我們系主任蘇亞柏要我來找你的，我們都知道你接下校刊是為了小鹿。然而，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不該再執著於過去，你沒聽過哲學家的名言嗎？『你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因為新的水不斷流過你身旁。』你可以過得更好，前提是，你不能再恨這個世界。」
　　
　　「Fuck the world！我就是恨這個世界，怎樣？」
　　
　　「無所謂，聽著，你也認識麗莎吧？」厄本對著黃璜說起麗莎單身的消息。「你願意接受我的挑戰嗎？」
　　
　　這是何等的豪語，學校喜歡麗莎的男學生何其多，但黃璜看著厄本的眼神，那懾人的凝視竟宣告著，麗莎不是愛上我，就是你。雖說黃璜的名氣比較大，但此刻厄本的眼神卻讓黃璜感覺受到了真正的肯定。
　　
　　「你等著吧！」黃璜接受了挑戰，接著拿起菸盒對厄本說了句台語：「甲昏無？」
　　
　　「那怎麼好意思？」厄本傻笑說。
　　
　　他們倆在編輯室一起抽了兩包菸，期間天南地北的聊，文學、電影、音樂、體育……簡直就是一對被神劈開成兩半才不得已分離的知己。但厄本抽完最後一口菸後，便毫不戀棧起身告別，他回頭對黃璜說了一句狠話：「聖誕節過後，我們會知道誰是最悲慘的人。」
　　
　　黃璜只是微笑。
　　
　　現在，看著面無表情的厄本，黃璜開始同情，原來，最悲慘的人並不是輸掉了麗莎的黃璜，而是有病無法創作的厄本。他懂，創作使他撫平了一個個內心的創傷，無法創作的話，便無異於死亡。他使勁扣住厄本的肩胛。「你挽救了麗莎，讓她變得更完美，但別以為你也挽救了我。雨果可能沒告訴你，他四十歲患了心臟病，卻活到八十歲。我會看著你，直到你的死期，只是很不幸，我相信那還早，夥計。」
　　　　
　　「真的嗎？讓我們一起寫吧！」厄本拿起鋼筆，草擬大綱。「一個絕世無雙的美女，在一堆生日禮物中找到了自己無比純真的內心，在被眾人的追求之中，以及自己的追求過後，她拒絕了許多人的愛，再被心愛的人拒絕。她終於甘心，領悟愛情的甜蜜、殘酷與虛無。她修完了愛情的學分。」
　　　　
　　厄本放下了筆，彷彿是高潮過後的喘息著懺悔說：「說真的，黃璜。像我們永遠說不出『我很開心』、『你好厲害』這麼真摯的話，我們只會用一堆副詞來掩飾自己的目的，通往地獄的道路就是由副詞鋪成的……」
　　　　
　　「你不能再寫，你開始抄襲史蒂芬金了。」黃璜奪過了筆，搶過座位。「但那是真的，她覺醒了。我們必須寫下麗莎的神話，給這爛學校留點東西，她是我們學校唯一值得留下的傳奇，以後，再沒有人會談論什麼『三代同堂』的醜聞。」
　　　　
　　厄本撿起黃璜的菸，抽著，「你看，我也救了你吧？」
　　　　
　　「我說過了你沒有，」黃璜繼續寫著。「喂，你覺得，她以後會變成德瑞莎修女，還是奧黛麗赫本……」
　　　　
　　「奧黛麗……德瑞莎……她就是麗莎啊！獨一無二的……」編輯室在瀰漫的煙霧裡漸漸消失，漸漸連他們的樣子也看不清楚，說的話也不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