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村上春樹自云『首次挑戰寫實主義』小說之作，那麼表現如何呢？應該可以說簡單地就登上了頂點吧？不少精神障礙領域的專業人士都引用這部作品，來探討關於思覺失調（精神分裂）這類症狀。除了借用這部暢銷小說的名氣來吸引大眾的注意力，也是對本作寫實功力的肯定。根據我自己對精神障礙者的認識，幾乎和小說中主人公所感受到的並無二致。另外對於在男女交往方面的描述，相信也令很多男生感同身受（渡邊在約會中的心不在焉，惹怒小林綠那一幕，稱得上是一個男女交往NG的經典場景）。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中所寫下的無力感，很令我觸動。
直子－－令人心疼的那種睿智懂事孩子
史蒂芬‧金在他教寫作的書中提到一個準則，那就是「不要寫倒敘的故事，沒有人會對過去發生的事感興趣」。然而，《挪威的森林》開場就告訴你，這是一段回憶，不過剛打開書本沒幾頁，我很快就被直子這個角色所吸引。她就像那種最讓人心疼的孩子，不吵不鬧，卻也因太過聰慧早熟反倒更加令人不捨。比方說，作為女朋友，要求男朋友給一個誓言，作一些事的時候。直子要求的是什麼呢？她竟說：「請你永遠不要忘記我，記得我曾經存在過。」
這個要求聽起來就令人極度悚然且傷感。對照主角的作為，是個預言亦是個詛咒。這點其實展示了精神障礙者的一種人格特質，就是精神障礙者其實非常聰明，可說是世界的寶藏。雖然和他們相處，有時真的很無力很困難。試著從主角的角度去設想，對一個十九歲的大學生而言，他其實正面臨三重的威脅：1.他面對著一個精神障礙者；2.他正在和異性交往；3.他交往的異性是一個精神障礙者……所以說其實他也很煎熬吧！
就因為置身巨大的旋渦之中，他花了二十年才得以跳脫看清，回過頭來兌現對直子的承諾：在隨著時間流逝即將遺忘她的時候，將她寫下。（真的可說是一本很震撼人的寫實小說，看完後我花了好幾天想去把它想個清楚，卻也是恍惚了許久，不知從何著手；然而，隨著開始打字寫心得，如同書寫治療般思緒越來越清晰。也可說是村上先生的小說細節真的寫實得經得起檢驗吧！）
跨越死生的奇幻作品
若要用一個字囊括村上春樹的小說，我認為魅力就在於一個「奇」字。情節離奇之外，書中總有脫俗的女主角，如同神祇又如同鬼魅般。相對於此，男主角（渡邊徹）便是一個敘述相當模糊的人物，在外表與家庭背景上都很簡單交代。如果單從男主角的第一人稱敘述故事去感覺，讀者會覺得是個很平凡的人。然而，這位男主角實際上是一位「不可信賴的敘事者」。他對自我的評價跟現實是有落差的；現實中的渡邊應該是一個迷人的人（十九歲已經跟八、九個人ＯＸ過……），重點是他的心理狀態，他對世界感到憂鬱厭煩，我覺得很像卡謬《異鄉人》的男主角，什麼都無所謂般，同時有點類似冷硬派偵探，鮮少流露情感，加上滿溢小說的悲催氛圍，讓我還特別去留意主角「笑」的時候，我粗略一算他的笑應該不超過三十次或五十次（已經記不清了，怎麼說呢，因為剛看完小說非常震撼，但要整理思緒寫下感想，得花了幾天沉澱；開始動筆之後，卻很快又因為工作等等雜事，把這本書漸漸“遺忘”了，這種意願被現實的巨輪碾壓的感覺，和本書所要表達的可說一致）。而且從主角渡邊對所處世界景觀的描述，也可以感覺到，小說越來越濃厚的死亡意象（升旗桿如同白骨、落櫻如同腐肉）。而這也是本書的主題。
死不是生的對立面，而是以生的一部分存在著。渡邊的生命，早已被多場死亡所羈絆著。好友的死亡，以及處在生死交界處的直子（崩潰後的直子，總是處在一種眼神死、精神死的狀態中）。縱使死了，但這些人、事、景色，卻活在了渡邊的生命中，影響了他的思想與筆觸。
戲劇系的渡邊，寫下了悲劇
小說看起來，是一個渡邊徘徊在直子與綠之間的愛情故事。但事實上，渡邊總是沒動，沒得選擇一般。如同希臘悲劇裡的角色，被命運所操縱，換個角度想，年輕的他。與其說有所選擇，倒不如說只是在經歷生命的成長。渡邊最大的感想，就是哀嘆為什麼讓直子這樣美好的女孩，得經歷精神上無法承受的苦難。可是，在這部真實呈現出世界不公平的作品中，有點諷刺的是，當中唯一意識到想要對人「公平」的人是誰呢？是飽受精神障礙困擾的直子。
單純的戀愛，完全的坦白
村上春樹當年為了賣書，給這部作品貼的標籤是「100%的戀愛小說」。讀起來倒也沒有落差，雖然說，作品中充斥大量的性描寫。但絕大部分的性場景，卻是由反面來呈現出，純粹在生之慾念下進行的性愛，是何等的虛空。在小說中，直子後來因精神障礙住進了一個安養機構。那裡的規則是，彼此交談不能有秘密，要完全坦白。渡邊與直子確實遵守了規則，彼此敞開，交換秘密。這確實是非常要非常單純天真的人才作得來的事（通常出社會的人在談戀愛，如果問對方交過幾個男女朋友，對方一定很保守說兩三個啊，但是以後從不經意吐露的過往會發現他媽的怎麼冒出一堆）。然而實話往往是非常殘酷且傷人的，帶有危險性。可是這卻是追求真愛所必須的代價。這種果幹堅決的愛，可是會隨著年齡及思慮，越來越不可能作的事情。
結語：他人即是地獄……如果他人即是直子呢？
哲學家沙特的名言：「他人即是地獄。」簡單說就是我們常因為在乎別人的眼光，而無法作自己，心裡不自在。所以說，只要與人相處，就是處在地獄。用宏觀的角度來理解這句話，精神障礙者，大概也會覺得與一般人相處，如同身在地獄吧！而渡邊這樣的人，則是一個很特別的存在，直子形容渡邊是「她與現實世界的連接」。白話說就是一個可以理解精神障礙者的正常人。但才剛要成人的懵懂渡邊，自然沒有意識到這麼多。以為憑藉著自己的努力與熱情，凡事都可以迎刃而解。然而，有一件事非常重要，無論是對待女朋友，或是精神障礙者，都不能輕易地說：「我懂。」這種過於自信近於無知的善意，反而會讓彼此的關係倒退、崩解。我們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了解另一個人。在小說中，渡邊花上許久的時間，才知道直子為什麼患上如此嚴重的思覺失調症（精神分裂）。甚至是十七年後書寫，仍舊未能將一切釐清。一切盡在不言中，伍佰文本互涉的創作歌曲〈挪威的森林〉，可說就是最好的結語了。
對我而言，我覺得村上春樹最偉大的一點，則是寫下了直子這個角色。將精神障礙者美麗而脆弱的生命，具體呈現了出來。村上春樹後來會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站在正義、人道主義的一端，似乎從這部作品，就顯現出端倪了吧。若人人都能將他人視作直子，嘗試小心翼翼對待，世界會不會不一樣呢？
挪威的森林，可能大家都已經聽膩了。那麼最後，在此提供一首與本書主題意境相仿的詩作。哲學家桑塔耶納所寫的〈給W.P.〉（李敖翻譯）：
冬風掃葉時節，
一樹蕭條如洗，
綠裝已卸，
卸在我心裏。
我生命的一部分，
已消亡，隨著你。
教堂、爐邊、郊路和港灣，
情味都今非昔比。
雖有餘情，也難追尋，
一日之間，我不知老了幾許？
你天性的善良、慈愛和輕快，
曾屬於我，跟我一起。
我不知道那一部分多－－
是你帶走的我，還是我留下的你。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