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這有點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價。這是人生對於人生觀開的玩笑。
──錢鍾書〈論快樂〉
 
讀錢鍾書的作品總是會使人開懷大笑的,然而我卻被他一篇論快樂的散文結尾給震懾了。這也是我從事閱讀以來感到最大的矛盾,往往最能逗人開心的人,卻是最哀傷的人,像卡夫卡,他的好友克勞德說他在聚會中不多話,但總一語便使眾人發噱,十足冷面笑匠,我們看卡夫卡的小說,絕對想不到他是如此為人。
 
華文的寫作傳統是習於哀傷的,有位小說家則是很難得的,在作品中注入了幽默,寫自嘲、自諷的黑色喜劇。這個小說家叫袁哲生,然而,他自殺了。
 
讓人覺得幽默,但又令人想不到地跑去自殺的人,往往都在文學界。或者說,他們是試著以書寫自救,但失敗了,因此留下了文學做證據所以才被我們發現。必須說,這些擅開玩笑話的人都是極其聰明的人,當然,提起這類人,不能漏掉剛走不久的馮內果。
 
捷克的文豪赫拉巴爾,他的死亡是死於墜樓,但是自殺還是餵鴿子失足,尚無定論。但我認為,他卻不屬於上述的那種文學世界常見的戲碼,他是獨一無二的。
 
這得從作品的笑點談起。
 
赫拉巴爾的小說中笑點非常不一樣,他不像是那種極其聰明的作家,用一種我們意想不到的思考方式創造出笑話。也因此我認為他是獨一無二的。
 
王者天下(Kingdom of heaven)這部電影裡,一位醫護騎士團的騎士用手指著男主角貝里昂說:「上帝存在於這裡(指著貝里昂的頭腦),和這裡(指著貝里昂的心)。」
 
上帝存不存在於這裡,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人的笑意也是存在於這裡(腦袋),和這裡(心)。而赫拉巴爾的作品使我們大笑,便是由於他訴諸我們的心。出自於睿智腦袋的好笑,那種笑是因為作者說出了我們想不到的東西,它顛覆了邏輯,打破了規矩,所以我們覺得好笑,怎麼他會這麼思想?但赫拉巴爾的笑,不是出自於深思熟慮的頭腦,而是純真溫暖的心,他不是說出我們想不到的,而是說出我們不敢想的,「不敢想」的這種禁忌與桎梏,存在於我們的思考之前,這比「想不到」更難得,赫拉巴爾的故事人物若在世俗中,可能不外乎被歸為三類:瘋子、狂人、智障。但卻因此,他的『敢』,讓我讀了會流露出一種溫馨誠摯的傻笑。
 
然而我想閱讀赫拉巴爾作品所感到的那種獨特性,也許有部份是由於隔閡的緣故,這位捷克作家的作品,經過大陸的譯者,成為我在台灣閱讀的版本,可能已改變了原來的面貌,或者變得矇矓了,但這都是意料中事。我可以確定赫拉巴爾是透過一雙獨特的眼睛在看世界,他寫的人物往往是中下階層,或他說的,被遺棄在時代垃圾堆上的角色。但透過赫拉巴爾獨特的「靈魂孔眼」,他寫出了不凡的角色,他稱之為:「中魔的人」。這些都是隔閡再遠也掩蓋不了的赫拉巴爾的獨一無二。
 
也並非說,赫拉巴爾沒有第一類人那種聰明但悲觀的特性,這種特性也多少展露於《過於喧囂的孤獨》一書中。書中的主角漢嘉是個博覽群書的廢紙回收工,這個角色最後作出了自殺的結論,我想很多讀者都捨不得這麼一位可愛的老頭選擇死。
 
除去此書,我們見到的赫拉巴爾,多是令人愉悅的,在《沒能準時離站的列車》一書裡,赫拉巴爾又是如往常一樣的使人歡愉。一個可以稱作是鐵道員的主角,有著赫拉巴爾的典型角色風格,他說著奇怪的過往,經歷艱苦的時空(德軍佔領的捷克),懷著勇敢的念頭。他站在車站,經過的有前往前線的戰士,也有送到軍醫院的傷兵,彷彿旁觀著生命一般。這就是赫拉巴爾,他不完全屬於文學世界,他屬於更廣的世界,他筆下的小人物,很少透過學問的思辨去釐清生活,但行動力都很強,伴隨著感受很快地就會去行動,不沉迷於內心的憂傷與矛盾。
 
這篇小說的背景在於1945年,德軍佔領的德國,其中隱隱提及了德勒斯登這個德捷邊境城市,這個城市曾在二戰遭受無情的轟炸,美國的小說家馮內果也曾身歷其中。然而,縱使赫拉巴爾這篇小說中的主角,在最後作了一件稱得上愛國的義舉。但在小說中,我感覺不到所謂恨或反戰的情結,赫拉巴爾只是很忠實地側寫「命運」這東西。他關懷的總是人,只是人本身,他的魅力就在於,他的人物作任何事都大無畏,面對命運永遠處之泰然甚至快意,這是我最佩服的。
 

「文學是補藥,不是解藥。」這是袁哲生提醒讀者的話語。雖說,赫拉巴爾疑似自殺,然而,他的作品卻從不透露那種驚人的苦澀。我傾向相信他是獨一無二的,對於這麼一個死亡方式介於自殺與餵鴿子失足的大師。我總在哭笑不得之餘生出一股力量。

只要多了解他多一點……

我總是想,只要多了解他多一點,再多讀他一點作品,我必定可以完全釐清那迷惑我的矛盾,避開睿智卻又遁逃不了的那種憂鬱風險,不再迷惑於拜倫的『知識的樹不是生命的樹。』而欣然於歌德的『生命之樹常青』。